193章 蝴蝶的翅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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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主任,你果然要发这篇文章么?”沈曾植一进冯煦家的客厅,就冷着脸瞅着冯煦说道。天气不错,阳光从三楼阳台直射进客厅,把客厅里面照的亮堂堂的。加上屋里面的煤炉上接着的烟囱均匀的释放着的热量,尽管冷着脸,舒适的温暖仍旧让沈曾植的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冯煦当然知道沈曾植这个“冯主任”的称呼里面颇具恶意,自打安徽教育学院从凤台县迁到了安庆之后,一度是“前清罪官收容所”的文史馆也迁到了安庆。随着人民党的解放区越来越大,对前清官员的高压态度也放松了。现在的文史馆也就是少数真的喜欢文史工作的人,以及实在不愿意出去找普通工作,或者找不到差事的家伙们混饭吃的地方。
  沈曾植是安徽文史馆的副馆长,虽然冯煦几次建议沈曾植出任安徽省图书馆的馆长,而且沈曾植也“兼任”了图书馆副馆长一职。不过沈曾植偏偏还是要把自己的单位定在文史馆里面。沈曾植自己对此的解释是,“一个亡国老囚,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捡捡的?”
  人民党不愿和沈曾植一般见识,加上沈曾植倒也聪明,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说一句关于政治的话。也就是几个和沈曾植关系很好的人才听沈曾植自比过遗老,人民党在安徽搞过多次宪法普及工作,“言论自由”这一条大家都学习过。哪怕冯煦公开这么宣称,也不符合入罪的条件。既然人民党如此优容言论,大家当然不更愿意在背后嚼舌头了。
  沈曾植在图书馆工作着实卖力,人民党攻克了北京之后,沈曾植还去参加了国家大图书馆索引编撰工作。回来之后还是真心赞扬了人民党对图书工作的重视,认为国家大图书馆以及各地图书馆的确是真正尊重文化。
  冯煦知道人民党是坚决主张“物勒工名”的方法,所有图书索引上都有编撰者的姓名。沈曾植此时不认为这是代表了“不信任”,反倒因为自己名列其上而觉得有些洋洋自得呢。
  “沈老弟,你先坐会儿,让我把这份住房调查表填完。”冯煦带着沈曾植回到书房,坐下后说道。冯煦没什么积蓄,被俘之后也就认命了。重获自由之后,他把自己的家产都给卖了,所得的钱大部分分给家人。只给自己留了点钱在安庆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有六十几平方。人民党正在解放区大兴土木搞基础建设,每个人都要申报自己的财产情况。冯煦正在填写的就是标准的房产登记表。
  带着老花镜仔细研读了表格上的内容,冯煦用钢笔把表填完。这才转头问沈曾植,“沈老弟,你填完了么?”
  沈曾植是个书法家,收入远较冯煦,他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公寓,价格足足是冯煦的两倍以上。听冯煦这么问,沈曾植冷笑一声,“我怎么敢不填,人民党杀自家人都毫不手软,对我又如何会放过。”
  冯煦知道沈曾植说的是人民党近期的“三反工作”。仅仅反贪污这一项,就杀了好几个官员,入狱的官员更多,整个政府里面为之震动。
  但这些明显不是沈曾植找冯煦要谈的东西,沈曾植指的是冯煦最近为了参加文化斗争而写的一篇名叫《上下小析》的文章。文章里面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与“惟上智下愚不移”这两句话展开陈述,认为先秦前血缘宗亲社会的刑礼观上看,远古时代,社会的所有成员,为了本血缘宗亲的兴旺发达,子孙繁衍,都要严守人所共循的礼制刑法,谁也不能特珠。尧舜时,舜让鲧治理水患,鲧没有治好,鲧就受到了死刑处分。舜让位于禹后,禹对于执法刑父的皋陶不但重用,而且友情胜旧。当时刑礼保持公正与威严,即便是首领也不例外。所以“上下”不是强调歧视与差别,而是强调上下一致。
  沈曾植虽然在行政能力上远不如冯煦,但是做学问上,特别是在考证上的确有自己的优势。听冯煦这么一问,沈曾植答道:“梦华兄,所谓的那些原始社会,都是陈克一人臆想出来的。没有考证的证据,我们怎能作准?而且你的解释固然能说的通,又怎能确定的确是先人的本意?”
  “我等都是儒门子弟,儒家能存在两千年,就是因为两千年来儒家所说的皆为有用。曲解先圣言论的事情可不是只出过一次两次,至于那些腐儒们,全盘曲解的更是数不胜数。更何况我这可未必是曲解。”冯煦声音不大,但是态度却极为坚定。
  这次沈曾植倒是没有与冯煦争执,他拉了把椅子坐下陷入了沉思。
  冯煦像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若是那帮搞西学的人拿出的东西能与陈克拿出的一样,我们自然没什么可说,乖乖低头认输就好。沈老弟你也是当世大儒,难道蔡元培的学识就在你之上?他除了能够借了些洋人的言语,他自己倒是独创了什么?”
  冯煦嘴里说话的时候手上也没有挺着,他剥了个蜜桔递给沈曾植。蜜桔在火炉边放了一阵,沈曾植拿在手中还是热乎乎的。掰下几瓣放进嘴里,实在是满嘴甘甜。
  “却不知梦华兄到底是如何打算?”沈曾植缓缓说道。
  “人民党现在的理论支柱乃是科学与民主,这自然科学咱们也不懂,所以就不要完全插嘴了。”冯煦自己又取了一个蜜桔慢慢的剥着皮说道。
  “什么叫做不要完全插嘴?”沈曾植为人比较倔强,或者说是比较直,对于冯煦所说的东西很是不解。
  “咱们不懂自然科学,但是咱们可是读过论语。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冯煦解释完之后,自己也吃了几瓣剥好的蜜桔。蜜桔是湖北产的,由江上的轮船运到了长江沿岸的几乎每一个城市,销量很是不错。
  沈曾植这下有点明白冯煦的意思了,他整个人看着也激动起来,“人民党爱说实事求是,这词不也是儒家门徒先说出来的么?”
  见沈曾植终于上了道,冯煦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其实陈克所说,又有多少不是我儒家早已说过的东西。既然遇此绝大的机会,我等何不为儒家正本清源?而且沈老弟,你也当过学政,难道你就喜欢腐儒不成?借陈克一句话,把他们开除出儒家队伍么!”
  一提起陈克,沈曾植就来了气。自打被陈克“坑了一把”,参与到《慈禧的这一生》写作队伍之后,沈曾植对陈克就再也没有丝毫好感。他又是冷笑一声,“梦华兄,那陈克所说的是要平等,我儒家讲的可是三纲五常……”
  “孔圣人说过三纲五常?”冯煦打断了沈曾植的话,“我倒是读过礼记里面写,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沈曾植知道这是《礼记》里面孔子讲“大同”的一段话,大意是,人们珍惜劳动产品,但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不会将它据为己有;人们在共同劳动中以不出力或少出力为耻,都能尽全力地工作,却没有“多得”的念头。
  即便沈曾植博闻强记,也是今天听了冯煦的话才想起孔子还有过这样的著述。但是仔细一品问道,竟然与人民党所说的社会主义制度有些类似了。
  再也没有了对抗的心思,沈曾植向冯煦问道:“梦华兄,你这是竟然是要弃了纲常,只谈诗书不成?”
  冯煦坦然答道:“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只谈诗书有什么不好。既然陈克已经新立了纲常,我们对旧的纲常当避之不及,为何要把后世纲常套在孔子身上?”
  这大胆的想法让沈曾植觉得极为兴奋,又觉得浑身不自在。以沈曾植的聪明,他已经完全明白冯煦的野心。冯煦这是想当人民党治下的“董仲舒”了。这样大胆的将儒家近两千年积累的种种外延与“诗书”完全割裂,重新依附到人民党提出的体系上。这样的行动光想想就已经剥夺了沈曾植全身的力气。做这等大事所要付出的坚信与努力,让沈曾植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用尽了几乎全身所有力气,沈曾植喉咙干渴的说道:“但是《论语》里面也是讲尊卑的。”
  冯煦立刻答道:“借用人民党的一句话,那是先贤们的历史局限性。荀子还说天行有常,制天命而用之。陈克大赞其为朴素唯物主义。我们不能要求两千年前的人和我们一样,这么做不实事求是。”
  沈曾植这次再也没有心思对冯煦提出陈克的话感到不快,他沙哑着嗓子浑身颤抖的问冯煦,“梦华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复古!”冯煦坦然答道,“而且是一气复古到两千年前!”
  说到这里,冯煦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已经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这两千年间积累的东西中有好有坏,大部分已经不合时宜。那么我们就统统给他扔了。断不能让后人的附会污了先圣的名声。若是如此还不能救了儒家……”
  “若不能救了儒家,那该如何?”沈曾植追问道。
  “那我就去死好了!”冯煦大声答道。
  看着冯煦坚定的眼神,听着冯煦斩钉截铁的语气,沈曾植大大的打了个寒颤。
  在冯煦这儒家信徒正在策划如何能够在新时代中通过抛弃纲常等玩意保住儒家的时候,同在安庆的大学者陈独秀心里面觉得三纲五常中的夫为妻纲或许是很不错的事情。
  人民党构架的政治体制内有政协这块招牌,只是人民党组建政协的热情甚至比历史上的党还低。陈克难得的用非常消极的态度组建了这么一个政治组织。之所以组建政协,一来是政协这玩意毕竟贯穿了整个新中国的历史,陈克即便是不知道政协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没有政协存在的话,陈克也觉得很不自在。二来陈克原本还想着或许会有一些所谓“民主党派”存在,把他们塞进政协去,好歹是个安抚。
  所以很多省份,政协就是一块根本没人想得起来的招牌。即便是政协搞的最好的安徽,陈独秀从安徽政协副主席变成了主席,手下一群腐儒酸丁加起来也不过六百多人。每次全体会议还不如安庆那几个大型工厂里面妇女联合会集会的规模大。
  陈独秀作为政协主席当然知道政协的现状,就事实来说,陈独秀是支持“妇女解放”的。只是听着堵在政协外面的一群女性劳动者们抗议的声音,陈独秀真不觉得“妇女解放”对男性是一种福音。
  几年前因为《桐城夜话》的编辑发表反对妇女解放的文章,结果成了妇女的眼中钉。在政协努力拉人的时候,把《桐城夜话》的一些人拉进了政协。这些人与政协的那些守旧派们都持反对妇女解放的立场,于是安徽政协成了安庆妇女联合会的眼中钉。几年来双方小冲突几十次,大冲突好几次。曾经爆发过数千女性工人拎着各式战斗工具围堵政协,差点把政协给砸了的事情。面对那激烈的局面,警察同志们满头大汗,硬是不敢轻易介入。还是安庆市委的同志出面,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平息了。
  女性工人们高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工人歌曲,各省与气焰直冲天际。阵列最前面的女性代表用电喇叭要躲在政协里面的代表“出来受死”!政协的会场里面一群中年老年为主的代表们一个个黑中带白的胡子、花白胡子、白胡子都因为气愤与恐惧而微微颤抖。
  陈独秀本来想请妇女代表们进来召开公开的辩论,结果露头一看外头的阵势,他也害怕了。不是害怕对方人多,而是担心妇女们冲进来把这些政协代表给揍死。那时候陈独秀甚至庆幸秋瑾不在安庆,若是秋瑾在安庆,保不定她会拎一把出鞘的日本刀强攻政协。
  而这次的冲突还是原先冲突的延续。妇女联合会记仇,政协这帮人比女性们还记仇。政协发起的援救蔡元培的行动,那些负责在报纸上宣传的家伙竟然还是夹枪带棒的对女性解放发起了攻击。
  妇女联合会数次斗争都占了上风,这次当然不肯示弱,于是堵门抗议的事情再次爆发了。陈独秀这次却没有单纯的认为妇女联合会有理。这不是因为文章中牵扯拯救蔡元培,而陈独秀是真心让让蔡元培活下去。
  政协的人也不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发作,这次斗争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安庆城市改造后引发的房子问题。在这件事上,陈独秀认为人民党这次实在是太过于偏袒劳动者,偏袒到了几乎不讲道理的地步。所以政协的反击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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