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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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同知亲自设宴请来县里大户人家募款,还不等把三元书院推出去, 只说了一声宋大人要在城外设工坊安置流民, 就都肯认捐输。
  宋大人上任多日, 还没受过哪家大户邀请,收过谁的贺礼, 他们这些富户大族正为结交不上他着急。如今听说他肯要钱,不管他为什么要,众人都心甘情愿地给, 根本不问要多少, 只要能换一个与宋三元套交情的机会。
  严大人在任的时候, 想募几百银子修桥铺路、施济灾民,都没有如今这么容易。
  他听着认捐的数额, 一面高兴, 一面又不免有些心酸——三元及第就是不一样啊, 严大人也是二甲进士出身, 他跟苑通判也都是甲科出身,想找这些大户募些款子怎么就没这么容易呢?
  更令人心酸的是, 竟还有几家富商担忧宋大人独自在异地为官, 身边无人服侍, 愿将家中嫡亲爱女、俊秀子弟献上做个内宠。
  还都特别理解宋大人与桓大人一片深情, 只要能进知府后衙侍奉箕帚就行, 不求名份。
  马同知听得直冷笑。
  不求名分?
  说得多么脱俗,就好似凭他们那些子弟的蒲柳之姿,真能得着宋大人的爱宠似的!
  也不瞧瞧他们大人身边相伴的是什么人——
  那是前任阁老的亲孙子, 上一科二甲第十名的少年进士,二十几岁就能位至正四品枢臣,都察院佥宪,连他们看着都只能羡慕的,几个寻常富户人家的子女拿什么比他!
  何况这世间哪个男子不好妒。就凭宋大人到任前,桓佥宪亲自带兵迎出六百里的作派,这人前脚敢进府衙,后脚他们这几个同知、通判就都得到御史衙门里审一审了!
  马大人以己度人,想想自己领个小妾回衙之后会是什么样下场,便深觉不能为府尊大人招这个灾回去,当即替他拒了这些人:“我们府尊大人与桓佥宪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岂能容得下别人插在当中?你们都把这些心思收收,用到正途上,谁家有年少会读书的子弟——”
  说到“年少会读书的子弟”,却有几家书香世族的主事人眼神发亮,心中悄然有所猜测,却又按捺着不敢说出。
  只怕是他们想得太高,说出来要惹人耻笑。
  马同知向堂下扫了一圈,看到众人满心期冀又不敢置信的神情,便知这回募得的善款定足以让他在宋大人、甚至在周王面前大有光彩了。
  他微微含笑,府衙方向,饱含感情地说道:“宋大人自来到汉中这些日子,不见客、不设宴、不近丝竹弦索,一心只为咱们汉中府殚精竭虑。既能为外来的流民考虑至此,又岂能不为本府士绅百姓着想?
  “宋大人亲口告诉本官,若府中兴建流民住地之后还有富余财力,便要建一座书院,广招本府学生,有教无类,将汉中建成西北第一处文气昌明之地!”
  真的?!
  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
  既是有教无类,岂不是说,哪怕平常学业不佳的子弟,只要他们做家长的肯捐输,也能有机会让孩子得到宋大人亲自指点?
  他们西北向来没出过什么名士大家,子弟们要觅名师都要去外头游学。难得宋三元来此为官,更难得的是他愿意办书院教学,他们这些子弟能得三元提点几句,将来中试的机会肯定能大增!哪怕不是读书的料子,曾在三元座下读过书,不也是一辈子的荣光?
  他一个三元及第的高才,哪怕本朝不得重用,待来日新皇即位,定是要再还朝的,不定几时便入了阁,他们若能有个子弟做了阁老的学生……
  捐个几千万钱也不算多啊!
  这些大户原本只为了巴结新府尊,送些银钱、美人结他的欢心,如今却是真要走心了。不只肯捐钱,还要连建房的工匠一起捐了,尽快建起安置流民的园子,再建个堪比南方那些有名书院的好书院,让宋大人安心无忧,早些开课讲学。
  马同知这一场劝募宴的收获远过预期,看着众人认捐下的款项物资,就仿佛看到了年底考绩单上漂亮的评语,看到了宋大人、桓佥宪乃至周王满意的神色。
  他满心得意,两腋生风地带着认捐单子回府见了宋大人,具陈这一场宴席上各家的反应,并劝他看在这张价值千金的认捐单子面上,见这些士乡富户一面。
  虽说他们知府衙门地位高,不需像县衙那样处处依赖士绅,但这些人都对他一片倾慕之心,若得他反馈一二,往后自必更尽心尽力为他驱策。
  苑通判与程经历也和本地乡绅多有交情,同样劝他采纳马同知之言,见那些大户一面,当作他们乐捐的奖励。
  宋时既然搞了这个开会制度,不专权的时候也是讲民主的,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既然三位贤兄力劝,本地乡绅又肯如此支持府里公务,我若不见他们一面,也嫌无情。不过兄长们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如今外头宴会上多好弄些少男少女侍宴,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所以既要见面,还要由我选个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他们既然有心帮他建工程,就先把灰泥和工匠送来——就把木匠和普通的泥瓦匠给他留用,那些漆廊柱的、雕藻井的、建园子的直接送往周王府就行。
  他要在“汉中经济园区”奠基典礼上,邀请在这场宴会上捐了款的士绅富户做观礼嘉宾,并挑出捐款最多的三位与他们府县官员一同剪彩。
  马同知三人十分捧场地夸他:“大人这‘汉中经济园区’的名字起得好,闻名即知府尊大人关爱汉中百姓之心,经世济民之志。下官等这就发帖子叫他们安排匠人、筹备钱粮材料,雕刻石碑,尽早办起这园子、园区的奠基典礼!”
  宋时搞了这么多现代名称,这还是第一个受人承认,还得了好评的,居然有点受宠若惊,点了点头道:“既然三位贤兄都说这名字好,那就定下这名字了。奠基礼之事我再考虑一下,写份仪注出来,咱们大办一场。”
  叫府里阴阳生算个好日子,订石碑、寻乐工、搭舞台,安排饮食……最后还要请桓佥宪莅临现场发言、剪彩,给这场大典增光添彩。
  他寻了个文书安排下这些事,又唤南郑县来,问了问流民登记工作进展。
  南郑县令朱充这些日子为了两位大人险些遭流民行刺的事牵肠挂肚,向他请罪就请了几回,更将甄别流民的事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这回到府衙回复,他已查出不少潜居城外的流民、逃丁,说话时有了些底气,徐徐道:“下官已命府城内外乡约、里长,汉水北岸码头管事等细心排查,甄别家乡、身份、有无犯事……”
  他将一卷新为流民登记的黄册递上,前半本是这一两年因鞑靼南侵之故新流落至此的,后而还有早年来此就食,后来定居汉中,再不回乡的。其中甚至有些已入赘本地,或是租人田地、娶妻生子,有了安稳生计的。
  他汇报完了此事,又苦笑着说:“若非大人事先提醒,下官竟未注意有这许多流民没被遣回原籍,而是藏在了城外。其中竟还甄别出几个背了命案在身的逃犯,错非这回填黄册时有差役看出他们神色不对,将人抓了回来,还未知将来这等人会不会又再犯事。”
  宋时垂目看着黄册,温声安慰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朱县令这份黄册做得极好,足见爱民之心。那些人可有安排了?本官不日便要奠基建厂,要选一队夯土、建地基的工人,此事便交你挑选人手。再选些聪明有眼色的,跟我带来的工匠学烧水泥、编竹筋……”
  男的在工地干活,再挑些健壮妇人给工地上的工人浆洗、煮饭,不日就要开工。
  他温情不了几句就开始安排工作,将南郑县衙上下也压迫得犹如府衙一般高强度高效率运作起来。
  五天之后,正是阴阳生挑出的动土吉日,宋时便亲手印了帖子遍送捐过款的富商大户,请他们到园区所在地观礼。
  虽然园区还没建起来,只是片光秃秃的河边野林荒滩,但宋大人提前安排人搭了高台、安排了会场座位,搭了临时休息的帐篷,更寻画工画出了幅一人多高、一面墙长的水墨园区规划图立在台上。
  十分简单,就是一般小区布局平面图的水平,宋大人亲自起稿,顶头画一条川字纹的横条当河水,河边浸横竖两个长条就是水车、水碓,旁边画个圆就当水塔。离河远些的地方勾几个白方块,添上名字就是厂房,涂墨的方块是排污池,周围涂一团深浅墨色就是树木、草坪,当中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厂房间的小路……
  叫来的两个当值画工也是有手艺有尊严的,险些不肯画,逼得宋大人加了他们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才委委屈屈接下了这活计,把宋大人的设计精细了几倍呈到大幅榜纸上。
  虽然小图看着不够精细,但放到一人多高之后,也别有一番气派——反正一大清早就特地来视察这场典礼、监控汉中府上下与本地富户之间有没有权钱交易的的佥都御史桓大人觉得有气派。
  这些房舍道路规规整整,安排得不似乡村,倒比城里还严谨几分。图画得虽极简单,但此时设在汉水之滨,背后波涛滚滚的汉水映着图上笔墨粗糙绘成的河川,河前写着“厂房”二字的方块也仿佛立出纸面,变成了面前河滩上一座座粗糙却结实的房舍。
  看着这图,便像看到了数年后这片荒野变成可供百姓安居乐业的经济园区,更像看见了数百年后,宋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一直遗憾于不能亲眼见到宋时所来之处,但斯时斯景,倒是解了他心中久藏的一点遗憾:
  那个“未来”的新朝就存在时官儿心里,而他的时官儿正是个坦荡君子,是肯为了天下百姓拼命学用后世的东西的。只要他能护着时官儿慢慢将汉中建起来,总有一天,定能亲眼看见时官儿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第160章
  日色稍高些,汉中府士绅富户便乘着车马来到这片尚未建起的经济园区。到了离会场不远处, 便有打扮整齐的衙役列队相迎, 将他们引向布置好的会场。
  他们自以为来得不晚, 可到那里时,已见到布置好的高台、座位, 和高台上并肩而立,看着一幅长卷的两位官人。
  同样的大红官袍、同样的乌纱官帽,唯一不同的便是背心上绣的补子, 一人是四品文官的云雁、一是五品文官的白鹇。
  汉中府能穿五品官袍的人不少, 但四品却只有一位, 便是随着亲王来自镇抚军事的佥都御史、兼他们今日要巴结的府尊大人的夫……
  到底是夫人还是夫婿,也不是他们能猜度的。
  往日他们只知道这位大人身份清贵, 又算得个皇亲, 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大族富户可以攀交的, 却不料这位高不可攀的贵人竟会为了宋大人要建一个普通园子, 便出现在千百人面前,足见他们两人情谊之深。
  难怪当日他们要献子女给宋大人, 马同知那般严厉地拒绝了, 看来还是他们低估了桓大人对宋大人的情谊!
  那些京里传来的话本、小说, 莫非真的可信?
  众人不由悄然议论了几句, 在场边乐队的丝竹伴奏声中走到高台前。
  到得台下, 能看清两位大人和前排座位上汉中府、南郑县官员的脸时,这些人便都严严实实地收敛起好奇之色,离着高台还有数步远便停下脚步, 肃穆地向台上两位大人行礼,和底下熟识的官员们寒暄。
  桓凌和宋时也暂且扔下园区平面图,回身向宾客颔首答礼,让人引他们入座。
  台下有衙役充当侍人,引导出席会议的捐款人依着捐款数量分前后排落座。头一排中间坐了汉中府三位老爷和南郑县令,两边空着的座位便分给了又捐款又捐建材又捐人的几家大户:其中不仅有本地盐商、矿山山主,更有几位他们在朝中同僚的族人。
  那些大员都已把家安在京中,乡里亲戚虽能借他们的名号在本地得官府几分尊重照顾,却也难接触真正的名士高官。而他们这些人家又是最真切体会到读书改变命运的人,是以对名师的追求最为追切,只听得宋时要建学校,便恨不得连家底也抛出去,给子弟换个名师。
  会议正式开始后,宋时在台上慷慨介绍着汉中经济园区建立的意义和未来发展方向;台下的巨室、富商们畅想着如何与宋大人合作赚钱;而这几家清高的世家家主却一心只想着书院。
  宋大人在台上告一个段落,正要喝口水、缓缓气再讲,台下那几位家主便耐不住性子请教他,将来要把书院建在何处。
  宋时不疾不徐地接过桓凌递上的茶水润喉,微微一笑,朗声解释道:“这图上不画书院,是因书院要建在稍远的地方。经济园区中有水碓日夜碎石的噪音,炭厂炼煤时的黑烟,须得建起来后,确定其声闻几里、烟气覆至几里外,远远地在不受其干扰之处建书院。”
  但他也不打算把书院挪到城里,因为这所书院本质还是经济中心的配套建筑,要培养的更多是技术工人,必须下工厂实习。
  就是跟着他念书的子弟,也一样要经常到厂区参观实习,见识大工业生产流程,见识现代产业园区的规划布局,将来成材后才能把工业社会的思想推广出去。
  不然就只他跟桓凌两人埋头搞工业,而没有更多人能理解、推行……哪怕他的经济园区发展得再好,也只能作为普通工坊群落宥于一地,过不了几年几十年就消失在历史中。
  他默默喝了口茶水,对那些恨不能立刻将儿子托付给他的家长们说:“本官自幼读《世说》,最恨清谈误国之辈,若收弟子,便一定要把他们教导成精通实学之人,甚至实学多于道学。诸位不妨回去想想,是否愿意让子弟为此耽搁读书考试的工夫。”
  愿意啊!
  能做宋三元的弟子,哪怕只听他讲如何烧灰烧炭,他们也相信宋大人能烧出天理来!
  几位家主立刻叫人把后辈子弟拉上来拜师,以表自家的诚意。
  那些后生子弟其实也不都是后生,还有几位比桓凌年纪还大些的,仍是带着满满地求知欲,一点不打折扣地行大礼拜师。
  宋时拉都拉不住。
  幸好他们读书人只有蒙师、经师、座师三师最要紧,他这种半途指点几年的只算是普通老师,不至于受人一礼就得给他们当老父亲,从学业保驾到官场上。
  宋时有点无奈地随他们礼拜,桓凌却悠然站在他身边,微笑着说:“这些学生既然诚心要行拜师礼,你们受了吧,早晚不还是要行礼?我也陪你在此受礼,与你一同下收下这些弟子。”
  时官儿这些年与他办公事也是一同办,做试验也是一同做,写文章也是一同写,养儿育女也要一同养……
  如今收徒自然也要一同收,哪有单叫这么一群年轻书生拜在时官儿门下的道理?
  他拉着宋时同受了这些学生三拜,以老师的身份教训他们:“今日既行了拜师礼,以后便要恪守做学生的规矩,虚心向学、知行合一,践行老师的教导,做个能经世济民的人材。”
  众学生和家长虽然原本不是奔着他来的,可拜一个三元老师能赠一个佥都御史,实在是意外之喜,连忙跟他保证,将来宋教什么就学什么,绝不敢有违师命!
  桓凌在前头应对家长,宋时却还站在原地,握着手回味了一会儿。
  方才桓师兄是隔着衣袖拉着他的手,与他手臂紧紧相贴着站在一起的。
  他们俩都穿着正红色的官袍。
  他们面前有那么多学生和家长行礼、围观,再远处坐着府里的同事、本府的乡绅大户……
  这不就跟办结婚典礼似的么?
  之前他们两次办事都只是家里人小范围地办一办,这回的却有同事、朋友、学生,是光明正大地在户外、在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办起这场热闹的典礼。
  他越想越心热,握着手走到场边,让乐队改奏更欢快的曲子,命人送上石碑、铲子,备好结着花球的大红彩带。
  “天色将热上来了,咱们还是早些奠土,完成剪彩仪式,其余的事回府再说。”
  他满面春风地邀请众人走向划定好的园区大门所在。
  奠基石碑就计划立在那处,石碑早已备着,立碑处的土地已提前几天叫人刨开浅坑,上头松松地堆了泥土,方便诸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投资商铲土埋碑。
  而他自己则从托盘里拿出那个硕大的红花托到桓凌面前,叫他执起另一半花和绸带。
  他们两人合托着这朵该别家新郎系在胸前的红花,余下长长的飘带由马同知、苑通判、程经历、朱县令及本县捐款大户一左一右地托着,延伸出十余米远。
  充作礼仪先生的衙役们献上小巧的剪刀,众人在司仪引导下同时举剪,剪断了与身边人中间的那断绸带。
  唯有他跟桓凌中间那朵花不会剪断,剪彩结束后仍被他们俩托在手中,指尖在硕大的绸花下交叠,身边也不再有多余的人与他们共托这一条绸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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