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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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咳了一声,似是被噎着了,可是又没话说,闷闷地跟上她,沿着缓坡往下走。
  三家店不是一个店名,而是一个地名,指的是渭水附近一座小镇。小镇之所以叫三家店,是因为这里起初开了三家店。店开在武关道附近,车马人流往来多,由此繁荣起来,最后形成了一座城镇。
  三家店镇口有一座驿站,旁边开了一家客栈。客栈没有取名,但人们也叫它三家店,因为它是这附近唯一供旅客落脚的客栈,只要一提到三家店的客栈,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
  此刻的三家店客栈一如往日,客房爆满。小厮们在店里忙个不停,掌柜的在柜台上拨动着算盘,一刻不停地记账算账,满盘的珠子叮当响,几乎要迸出来。
  门“吱呀”开了,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年轻人。
  两人都戴着斗笠,压着笠沿掩盖了容貌。一人披着大氅,一人披着蓑衣,连身形也不太明显。这种打扮对于三家店的人来说实在见怪不怪,因为这里地处交通要道,每日旅客们来来去去,其中奇人异士数不胜数。
  两人走到柜台前,还未开口说话,店掌柜连眼皮也懒得掀,淡淡道:“只有一间房。”
  ……祝子安沉默了一下。
  他正欲开口再问,店掌柜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继续淡淡道:“只有一张床。”
  “客官爱要不要。”三家店从来不缺客人入住,店掌柜毫不畏惧狮子开大口,“一晚上十两银子,这个价钱里不包早膳。”
  祝子安叹了口气,从大氅底下摸出一袋沉甸甸的碎银,搁在柜台面上。
  一名小厮领着两人转上了楼梯,一路走到最顶上的一间客房,毕恭毕敬地为他们推开门,接着后退着走了出去……脸上满是桃花一样的微笑。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为什么是桃花一样的微笑。
  这间客房之所以还没卖出去,除了因为价格昂贵之外,大约还因为……这是一间特别为情投意合的夫妻而布置的客房。
  客房里的装饰还算一本正经。食案、书案、香几、博古架用的都是雕花榧木,地板上铺着一层柔软的厚毯,鎏金铜炉里熏着淡淡的沉香,朱漆木床上悬挂薄如蝉翼的帷幔。
  不太正经的是墙上挂着的书帖。这些书帖墨意淋漓、神采飞扬,左边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右边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下方悬着“愿作鸳鸯不羡仙”,上面还没头没脑地挂了一句“愿君多采颉”。
  祝子安默默去把那些书帖摘下来,堆成一小摞收在博古架上,然后翻出一卷毛毯抱到角落里,极为熟练地铺成了一个小小的窝,把客房里唯一的床让给姜葵。
  “待遇越来越差了。”他在她听不到的时候小声说,“以前好歹还有个榻。”
  第69章 沐浴
  ◎藏进水底。◎
  一粒接一粒的小星亮起在天边, 照亮堆积在屋檐下的新雪,一闪一闪的。
  客房里烧了几个炭盆,烘得空气暖融融的。一缕沉香味散开来, 混着清晰好闻的新雪气味, 以及淡淡的茶香味。
  祝子安从博古架上找出一套白瓷茶具, 又从抽屉里寻了些茶叶,坐在书案上慢悠悠地沏茶。姜葵打开了她的白麻布包裹,从里面取出包好的衣物,准备去沐浴更衣。
  一整日的车马劳顿后, 两个人略显疲倦, 各自做各自的事, 都没有说话。
  姜葵抱着干净衣物站起来,忽地后退了一步。祝子安抬头望她:“怎么了?”
  她黑着脸指了一下客房后的汤池,祝子安看了一眼,脸色也微微沉了。
  客房后自带一个私密汤池, 提供给客人沐浴……然而汤池和客房之间没有任何遮挡。
  也就是说, 一个人在沐浴的时候, 另一个人可以一览无遗地欣赏“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景象。
  ……这种设计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这就出去。”
  他搁下茶具, 在刀子一样的目光里,即刻推门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炭火毕剥作响。姜葵在汤池里放满热水, 褪衣赤足步入水中, 解开一把乌浓的长发,任柔软发丝漫卷在水面上。
  烛光落在粼粼的水面上,衬得少女的身影纤秾合度, 修颈雪白, 宛若凝脂。
  “笃笃”两声叩击声在门外响起。
  “你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把自己藏进水底。
  门外的人很无奈:“少侠,外面太冷了,我进来取件衣服可好?”
  少女闷闷的声音回答:“闭着眼睛进来。”
  祝子安笑了一声:“好。遵命。”
  他闭上眼睛推开门。她趴在水池边,支起下巴看他,在他快要撞上一个衣桁的时候心软了一下,闷声道:“向右。”
  “多谢。”他笑道,往右移了一步。
  他差点被一个炭盆绊倒。她叹了一口气,命令他:“站着别动,我拿给你。”
  哗啦啦一阵水响,她裹着一件宽袍赤足踩上柔软的地毯。
  他温顺地站在门边,静静闭着眼睛。窸窣的衣袍声里,有人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少女新浴方罢的香泽微微可闻,像一阵幽香的风经过了他。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我看见你在笑了。”她哼道,“不许笑。”
  “好。”他应道,仍在笑着。
  她不满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按着他的双肩把他转过去,然后推着他出了门。
  “你快走啦。”她在他身后关上门,“我还要沐浴一会儿。你过一炷香的时间再回来。”
  “遵命遵命。”他笑着答,披着那件大氅下了楼。
  客栈楼下有一座小小的后院,铺了青石方砖,种了一圃花草。一泓结冰的小涧上架了一座木桥,桥面上落了一层薄雪。
  此刻仲冬天冷,院内无人,只有一棵柏树苍苍地覆盖着新雪。偶尔有鸟雀蹿过枝头,扑地拍落一团雪花。
  有人踩过新雪,拢了拢大氅,靠在那棵柏树下仰头,望着雪后天晴的夜色。
  许久,他眨动了一下眼睛,眨落睫羽上的雪粒,从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低着头喝了一小口。
  接着他收起酒壶,低垂着头,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倚在树下安静地睡着了。
  “殿下。”黑衣少年从墙外翻下来,抱拳行礼。
  “你说。”树下的人睁开眼睛,朝他颔首。
  “殿下要的图纸都取到了。”
  洛十一从怀里摸出一沓图纸递给谢无恙,“蓝关附近骤然暴雪,大量车马堵在路上。将军府的行程因此耽误了。他们方才刚到驿站,此刻大约歇下了。”
  “好。”谢无恙接过图纸,随意扫了一眼,折好收进大氅里,又问,“如珩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温亲王送信来说,一切安好,不必担心。”洛十一答,“公主答应了为殿下代理政事,不过似乎有些不悦殿下带走了江少侠。”
  谢无恙笑了一声:“人已经在我这里了,由不得谢沉璧不悦。”
  “殿下,出发之前,沈御医托付我每日叮嘱你,”洛十一继续道,“给你的药酒只够用十日。十日之后,必须回东宫药浴,否则……”
  “他爱放重话,不必当真。”谢无恙笑着打断他,“他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殿下……”洛十一低声说。
  “好,我知道了,十日就回去。”谢无恙叹了口气,“你又要搬出她来威胁我。”
  他拍了下洛十一的肩膀,“回去吧。辛苦你了。将军府那边,还要继续盯着。”
  洛十一抱拳行礼退下,翻上墙离去了。谢无恙低着头,又喝了一小口酒,仰靠在树下望着漫天星辰,聆听积雪簌簌滚动的声音。
  一钩弦月几疏星,洒落千山雪色。
  客房里的宽袍少女早已沐浴完,懒洋洋趴在书案上,无聊地摆弄着被另一个人用过的茶具。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祝子安,你离开了好久。”姜葵抱怨道,“你去干什么了?”
  “啊。抱歉。”祝子安笑着说,脱下大氅搁在衣桁上,“楼下有汤池,我沐浴了回来的,久了一点。”
  他也换了一件宽袍,发丝还有点湿润,因为从室外走过,发梢上凝了一点霜雪。
  她招手让他坐在自己面前,然后倾身过去,伸手抹去了他发间的雪粒。她低着头,一瀑青丝水光微闪,泻落在他的指缝间,携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他屈起手指,以指尖轻点了一下她的发丝,察觉到她的头发半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替你擦头发吧。”
  “头发自己会干。”她严肃指出。
  “等下还要出门,会冻成冰的。”他笑道,“你这么讨厌擦头发吗?”
  “太麻烦了。”她抱怨,“头发太长了。”
  “很漂亮。”他说,“我喜欢长头发。”
  “短头发你就不喜欢了?”她问。
  “都喜欢。”他笑了一声。
  他俯身从一格黄梨木抽屉里翻出一方干燥的白巾,走到她身后坐下来,拢了拢袖子,准备替她擦头发。
  她打着呵欠等头发干,听着炭盆里的毕剥火响。他扯去了手指上的白麻布,仔细地打理她的发丝,把缠在一起的头发有条有理地分开,用白巾一点点地擦干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帮人擦头发啊?”她问。
  “不是帮人,是帮你。”他漫不经心地答,“你是我师姐嘛。按照这个辈分,我还应当端茶倒水伺候你的,不过小时候没机会,现在我也不想啦,我很有自尊的。”
  “端茶倒水又不伤自尊。”她哼道,“我上次找师父学枪,还要跑前跑后替他倒酒呢,简直跟小时候一样。”
  “我知道。”他笑着说,“我见过。”
  “你怎么见过?”
  “你在院子里练枪术的时候,我就在楼上学功法啊。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你。”他答,“太难学啦,师父骂我的次数可比骂你多多了。”
  “那是你比较笨。”她的语气骄傲,“师父经常夸我。”
  “我知道。他也常跟我夸你,让我多向你学。”他笑了一下,“但是你不要这么骄傲好不好?我感觉自己很丢人。”
  “没事,在师姐面前不丢人。”她转过脸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啊?”
  “别问了。我不是说过吗?”他避开她的目光,“就是不想告诉你。”
  “好吧。”她转回去。
  “多谢你。”他说。
  “不用谢。”她低着头,轻哼了一声。
  他是在谢她尊重他。他不想说的事,她就真的不问。
  “头发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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