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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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不用?裁了,大致比划一下?就可以。”明华章将?所有画收起来,说,“谢济川,江陵,任遥,你们三个?往远站。二娘,你到对面?来,拿着这里。”
  明华裳陪明华章将?纸页整理好,捏着画纸边缘立起来。明华章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谢济川抱着手臂,默然不语。江陵耸耸肩,道:“一张画了很多山的图。”
  “那现在呢?”
  江陵歪头,十分困惑:“这不还?是一张画吗?”
  “现在呢?”
  江陵沉默,不再说话了,地上的影子已经?告诉他们实情。谢济川微微叹了声,放下?手臂,说:“她能想出这种办法,画技之高超,构思之巧妙,可称我平生仅见。”
  明华章示意将?东西收好,明华裳低头,看向自己指尖。
  她手指间夹着好几层纸,明华章发话时,她就悄悄将?纸层移远。然而,江陵远远看着却觉得这是一幅画,他们移动了两次他才看出来。
  明华裳暗暗叹息,她想,她知?道玉琼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杀人?的了。
  天香楼格局特殊,所有人?都觉得要想从西楼到东楼,必须穿过大堂,包括明华裳。除非施展仙法,从画里穿过。
  谁能知?道,玉琼还?当真?从画中天地穿行?了。
  当眼睛视物时,会自动处理远近大小,因此有了山水画。当高低起伏、嶙峋千里的空间被浓缩于薄薄一张纸上,任谁不会夸画者?巧夺天工,妙笔天成??
  玉琼就反向利用?了人?眼的想当然,制造了视觉错觉。她精心调整了山体的大小,让每一座山都存在于独立的页面?上,当分层摆开?时,从正面?看群山青绿,层峦叠嶂,观者?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一幅平面?画。但从侧面?看就知?道,山是立体的,画层之间有细长通道。
  那天布置舞台时,两边的帷幔都放下?来,玉琼买通丫鬟,提前?将?大堂后墙的屏风拆开?,分层放置,中间留出刚好够她通过的空隙。
  山体上色用?的是最值钱的宝石,千年不腐不黯,着色效果极好,一个?女子猫着腰从后面?穿过,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坐在正对面?的观众被自己眼睛欺骗,理所应当觉得背景是一幅平面?画,不会多加注意;月狐等坐在侧面?的观众被帷幔遮挡视线,再加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央舞台上,没人?会在意背景板。
  玉琼就这样当着大堂众多宾客的面?,堂而皇之从画层中穿了过去,杀人?后又施施然穿回?来。
  明华裳紧跟着想起更多细节。大堂上的山水屏风是玉琼耗时一个?月精心描绘而成?,以她的能力,如果只是一副普通山水,不应当耗费这么长时间才是。山体恣徉写意,层层叠叠,山体边缘却用?了浓艳的孔雀石,明华裳原本以为是勾线,现在想来,其实她是用?浓重的宝石粉末,遮住图层之间的空隙。
  还?有屏风座上细细的木缝,不是做工失误,而是刻意为之。将?底座拆开?,这些木头便能像榫卯一样分成?独立的木座,每一段撑着一个?图层,让山体能单独站立,之后又能像搭房子一样收起,再度恢复成?一张平面?。
  今日她在楼下?看山水屏风时,丫鬟骄傲地说他们根本不懂这幅画,明华裳以为丫鬟在讽刺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殊不知?,她也是看不懂的一员。
  看丫鬟的表情,应当是知?道屏风内情的,多半那日帮玉琼布置屏风的人?就是她。这种事很好确认,问一问丫鬟的行?踪就知?道了。
  明华裳想起命案现场摆放的那副香炉仙境图,烟雾缭绕窗格,真?实感?十足。她早就应该想到的,玉琼在绘画一道上颇有天赋,很会处理空间感?和立体感?。千重山水屏风,就是她在眼皮底下?和观众开?的一个?玩笑。
  可惜,满堂宾客无一知?音,他们都是活脱脱的睁眼瞎。
  发现屏风的秘密后,整个?密室才算真?正解开?。明华裳服了,问:“这是谁想出来的?”
  任遥等人?没说话,用?眼神看向明华章。明华裳回?头,认真?问:“二兄,这么离谱的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明华章道:“其实多亏了江陵,要不是他提醒,我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明华裳看向江陵,江陵自己都懵了,将?信将?疑地指着自己:“我?”
  “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谁能知?道眼睛也会骗人?呢。就像冰裂纹瓷盘,上面?充满了裂纹,哪怕添一道真?正的裂纹,眼睛也会自动忽略。经?江陵提醒,我才意识到,眼睛未必可信。”
  明华章有些感?慨,叹道:“这样有才华的女子,竟出现在青楼,不得不靠卖笑讨好恩客,这实在是悲哀。若她家族没有出事,以她的天分,何愁不能名扬长安,成?为继阎右相后,新一位丹青国手。”
  明华裳听?着心情沉重,任遥更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江陵见大家都很深沉的样子,挠挠头,实在没忍住问:“那她换酒壶又在做什么呢?老鸨为什么要给张子云下?药?”
  “这些事就要问玉琼了。”明华章很快从伤感?中抽离,眼睛漆黑明亮,仍然是那个?冷静理智、杀伐果断的队长,“以及,我们此行?的目标,大明宫图。”
  第70章 破阵
  暮色四合,万籁俱静,而夜晚的平康坊才刚刚热闹起来。山茶倚在窗边,听着隔壁青楼招摇的舞乐声,气得?不住揪帕子。
  京兆府明明说了,张三郎是自?杀,和他们天香楼没关系。客人们却觉得?晦气,连熟客都不肯上门,其他青楼见此机会乐得挖天香楼墙角,山茶亲眼见着远不如她的女子被捧为花魁,甚至也拿出红绸,明目张胆地模仿她的飞天舞。
  山茶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看向?自?己的腿,又气老天爷和她作对。她至少有一个月不能跳舞,一个月后别说平康坊,便是天香楼内,又有多少人记得她?
  山茶正在?生?闷气,听到?走廊上有说话声,似乎什么人出去了。山茶伸长脖子,问隔壁开窗的女子:“怎么了?”
  对?面人影扭了扭,不阴不阳说道:“还能怎么?了,江世?子看上了我们花魁,召她去单独献艺了呗。”
  这可谓往山茶心上捅刀子,山茶一下子沉默了。隔壁女子犹不满意,悠悠道:“世?子对?玉琼格外青睐,都两天了,每天晚上都单独点她,说不定今日?就要?留宿了。江世?子对?那两个婢女如此纵容,可见是个心软好拿捏的,依我看,玉琼就要?飞上枝头,进江安侯府做凤凰去了。”
  山茶砰的一声合上窗户,隔壁女子嗤了声,她回头,透过大开的门往对?面望去,正好看到?玉琼进了广寒月苑。
  随后广寒月苑的门关住,不给外面一点窥探的可能。女子叹了口气,十分惆怅。
  伺候家世?高贵、年轻俊俏的小侯爷,这种事,为什么?轮不到?她身上呢?
  广寒月苑。
  任遥关门后,玉琼站在?门口,对?着门窗紧闭、灯火通明的包厢,本能生?出一种不祥感。她笑着道:“世?子,长安的夜很?有些沉闷,为何不开窗通通风?”
  江陵大剌剌坐在?榻上,说:“我不喜欢开窗,吵。”
  玉琼笑了笑,温柔道:“世?子说的是。昨日?的曲子未曾奏完,不如继续?”
  “没意思。”
  玉琼怔了下,笑道:“是玉琼失礼了,胆敢替世?子做主。不知世?子想听什么??”
  江陵一条腿支在?榻上,他胳膊随意搭着,说:“从小到?大我听过的琵琶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实在?懒得?听。不如你将琵琶放下,我们随便聊聊?”
  玉琼抱着琵琶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世?子有命,玉琼莫敢不从。但?玉琼见识短浅,胸无点墨,恐怕会让世?子失望。”
  “无妨,你说说你的事就行。”江陵道,“比如,你和卫檀、张子云的关系。听说卫檀和你相?交甚密,经常召你入府,算是你的常客。但?最近这两人都死了,也是稀奇。”
  玉琼确定今日?难以善了了,江安侯的世?子在?命案后突然造访天香楼,还不顾晦气在?楼里走来走去,她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他们来者不善。
  玉琼还算镇定,抱着琵琶不卑不亢,说:“小女身世?坎坷,早年有道长给我批命,说我八字硬,恐会对?家宅有妨碍。兴许,我真的是不祥之人吧,对?我好的男子都意外死了,唯独我好端端活着。”
  江陵心里啧声,好一招以退为进,比他继母强多了。江陵拍了拍旁边的座位,说:“你那琵琶看着不轻,抱着多累啊,放下来坐会吧,琵琶我帮你抱着。”
  玉琼笑道:“这怎么?能行,世?子金尊玉贵,小女不敢逾越。”
  江陵歪头,定定看了她一会,忽的笑了:“是不敢,还是不能?”
  玉琼微垂着眼睛,脸上波澜不惊:“小女听不懂世?子在?说什么?。”
  “听不懂吗?那要?不要?换个好懂的话题,比如你是怎么?杀了张子云,伪装成自?杀,从他拐杖里偷走卫檀的画?”
  玉琼听到?画的时?候心脏紧缩,知道铡刀终于还是落下来了。她手指缩紧,紧抱着琵琶垂眸,问:“你们是谁?你真的是江安侯世?子吗?”
  江陵对?着她眨眨眼睛,挑眉笑:“你猜?”
  玉琼沉着脸不说话,她就觉得?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婢女很?怪异,不在?世?子面前争宠,不想着伺候世?子,反而在?天香楼里满地乱转。但?她慑于江安侯府的权势,心想总不会有人有胆子冒充江安侯的儿子,这才按兵不动。
  谁想,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玉琼知道他们叫她来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套画的下落。玉琼打定主意,一句话都不肯再说。江陵啧了声,道:“他们说东西在?你的琵琶里,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啊?”
  玉琼如坠冰窟,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这时?她颈侧贴上来一股凉意,方才关门的侍女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短刀已抵上她命脉:“玉琼姑娘,我对?长得?好看的人不忍心下手,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让我来?”
  江陵手指大咧咧敲着膝盖,啧道:“放屁,你对?我动手可从没见过不忍心。”
  任遥眼睛微眯,心情显而易见的暴躁起来。明华裳于心不忍,从屏风后走出来,说道:“够了,当?着玉琼姑娘的面呢,别说粗话。玉琼姑娘,我们很?仰慕你的才华,实在?不愿意与?你为难。卫檀的画不是你能拿的,现在?交出来,我可以保证你安全无虞。”
  玉琼眼中划过讽刺,可笑,她是获罪官眷,稍微活得?好些都有人看不顺眼,如今被抓到?把柄,这些人怎么?会放过她呢?玉琼手指不知不觉按住琵琶轸子,仿佛在?考虑什么?。
  明华裳注意到?玉琼的动作,猜到?那是某个机关,她想毁了画。屋中无形的弦紧绷起来,明华裳仿佛都已经听到?暗器出鞘的声音,她及时?开口,道:“赵姑娘,我们不是坏人,只要?你拿出那张图,我们不会伤害你。”
  玉琼从进门起算得?上冷静理?智,沉着应对?,但?她听到?“赵姑娘”这三个字时?,浑身巨震,连脸上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赵姑娘……自?从父亲被判谋反,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姓氏了?
  明华裳看到?玉琼的表情就知道她赌对?了。玉琼小心谨慎,心思缜密,这种人不会把身家性命交由别人保管的,大明宫图多半还在?她身上。明华裳左思右想,觉得?玉琼从不离手的琵琶有些奇怪。
  从她画中可以看出,她真正擅长且喜爱的是画作,而不是奏乐,何至于抱着一柄琵琶片刻不离?而且,玉琼去卫檀府上时?,也是弹琵琶。
  巧合多了,明华裳就没法视作平常。她和明华章一致认为玉琼的琵琶里有机关,大明宫图就被她藏在?机关里。然而图纸不比其他证物,万一把玉琼逼急了,她心一横毁了画,那他们就白忙活了。
  谢济川建议伏击,动如雷霆,一击必杀,他们足有五人,解决玉琼不成问题。但?明华裳却觉得?或许可以合作,她和玉琼谈谈,说不定能说服她主动交画。
  玉琼听到?“赵姑娘”有反应,这是一个好兆头,明华裳继续说道:“听闻赵大人曾是朝中清流,与?许多名士往来密切,包括闻名天下的阎右相?。若赵大人知道你今日?画技,定会很?欣慰的吧。”
  玉琼越发?沉默,明华裳趁机说:“为何要?杀张子云,为了给卫檀报仇吗?卫檀是阎右相?的徒弟,阎右相?和你的父亲是好友,如果你的父亲没有获罪,你和他门当?户对?,又都是爱画之人,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先前说了那么?多玉琼都没反应,明华裳本来没奢望玉琼回答,没想到?她却冷冷说:“我和他是知己之交,用男女之情揣测我们,实在?是庸俗低劣。”
  明华裳意外地睁大眼睛,根本不在?乎玉琼话中的敌意,高兴说:“所以,你真是为了报仇?仅仅一个卫檀,应当?也不至于让你冒着性命危险动手吧。”
  玉琼呼气,陷入些微的怔松。
  她会杀张子云,真的是个意外。就如那日?她在?卫宅,弹奏琵琶时?突然看到?卫檀吐着黑血栽倒,一样的意外错愕。
  卫檀死后,她和其他宾客被关在?厢房里,光问话的人就反反复复来了三茬。事发?时?她在?弹奏,先前和卫檀也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她的嫌疑最先被排除,官差终于松口,放她回去。
  玉琼出门时?,看到?张子云在?替卫檀操办后事。管家哭丧着脸,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而张子云拄着拐杖发?号施令,颇有定海神针之效。路人都在?赞叹卫檀命好,有此友当?真是福气,要?不然,连身后事都不得?体面。
  福气吗?玉琼觉得?未必。
  先前卫檀和她说过,朝廷让他复原大明宫设计图,为迁都做准备。卫檀此人恃才傲物,他不慌不忙,故意贴着最后期限完成,一画完就忍不住广宴宾客,叫人来炫耀。
  玉琼本来没当?回事,卫檀向?来如此,明日?工部的人就要?来取图了,今日?放纵一夜,应当?没事。
  谁能想到?,卫檀视之为至交好友的张子云,竟然为了一幅画,对?他动了杀心。
  卫檀志满意得?将画挂在?堂上,让众人围观,等过足了瘾才收起画,让仆人送回书房封存。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是这幅画第一批观众,同?样会是最后一批。
  看画时?玉琼就注意到?张子云表情不太对?劲,那时?她没放在?心上,照常弹奏琵琶。张子云途中出去了一会,回来后他沉默地拄着拐杖,劝卫檀喝酒,玉琼依然没放在?心上。
  紧接着卫檀死了,在?场所有人都被当?做嫌疑人关押,玉琼在?官差一遍遍的询问中,将怀疑的目光投到?张子云身上。
  张子云的表现,似乎有些奇怪。但?玉琼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何况她自?从被抄家后,对?官差没有任何好感,自?然不会向?官府禀报自?己的怀疑。她回到?天香楼,越想越不对?劲,就在?这时?,她看到?张子云来青楼了。
  那日?是山茶飞天舞首秀,老鸨早就广而告之,玉琼也早早订下安排,晚上要?去陪贵客。但?是张子云难得?独自?走入天香楼,如果错过这次,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靠近他。
  所以玉琼明知晚上有客要?来,还是主动招揽张子云,以切磋画艺的名义带他到?风情思苑。她知道风情思苑有暗门,天香楼里的事鲜少有能瞒过她的,玉琼最开始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本能安排一层保险。
  酒过三巡之后,张子云渐渐喝高了,趾高气扬地说他要?发?达了,很?快就会成为魏王的亲信。此情此境,再结合几日?前发?生?的事,玉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子云背叛了卫檀,他为了升官,竟甘心做魏王的走狗。
  卫檀奉命重绘大明宫图不是秘密,他又高调,即便是秘密也嚷嚷得?全城皆知了。武家的人想要?阻止迁都,秘密接触卫檀身边的人,张子云就这样被功名利禄打动,答应替武家取画。
  但?卫檀拖得?太久了,画完后第二天工部就要?来取图,张子云没有时?间从长计议,只能出门杀掉送画的奴仆,再回来毒死卫檀。
  有卫檀在?,图纸丢了一张,再画一遍就是,根本无关痛痒。只有卫檀死了,才能让含元殿无法重建,真正阻止女皇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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